“此生為魚代言”

□ 包東喜

2025年5月22日，雨水淅瀝。這一天，是國際生物多樣性日，主題為“萬物共生 和美永續(xù)”。

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門前的東湖一角，湖北東湖湖泊生態(tài)系統(tǒng)國家野外科學觀測研究站，靜靜地運轉(zhuǎn)了70年，見證著水生所科研人的風華與榮耀。

70年前，這里沒有環(huán)湖路，更沒有波光粼粼的凌波泳池。

但這里，晨鐘暮鼓之際，當時年輕的曹文宣奔跑的身影成了湖畔的一道獨特風景。

他迎著朝陽，踏過青草露珠，奔跑在葳蕤的湖畔，一口氣就是5千米，直至涔涔的汗珠流淌。

在水生所宿舍區(qū)的家里，我們的話題從鮮花開啟。

眼前，花籃、花束、花瓶，擺滿了中科院院士曹文宣家的客廳。

這是領(lǐng)導、同事、好友、學生送來祝賀他91歲生日的禮物。

他笑著說：“我3天前剛過了91歲生日，幸福得像一條魚！”

他親手從青藏高原抓回的五條裂腹魚標本，呈弧形排列在辦公室桌案一角，陪伴了他近半個世紀。

院士笑言：我跟魚的癡纏，是哲學層面的生命對話，是科研叢林的一道生態(tài)課題，更是人類與生態(tài)圈和諧共生的終極追尋。

扎根梁子湖研究武昌魚

“在梁子湖呆的2年里，我沒事就到漁民家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學會了做武昌魚。這道拿手菜，大家都愛吃呢！”91歲的曹文宣笑言，此生知魚、愛魚，都從美麗的梁子湖而來。

梁子湖又名樊湖，經(jīng)鄂州樊口入長江。

70年前，21歲的曹文宣從武漢乘船走了3天，才抵達位于梁子湖的魚類生態(tài)野外工作站。

光緒年間《武昌縣志》記載：“魴，即鳊魚，又稱縮項鳊，產(chǎn)樊口者甲天下?！?/p>

白天，曹文宣在暑熱中，欣賞碧波萬頃，百靈鳥懸空歡唱，蜻蜓倒映湖中，魚蝦穿行在水底里。

夜晚，為了確定魴魚具體的發(fā)育、孵化等生長習性，曹文宣點起煤油燈，一邊拍打著蚊子，一邊在昏暗的燈光下，通宵達旦地用解剖鏡觀察魴魚胚胎的發(fā)育過程，并一一畫圖記錄。

1954年，始有學者命名此魚“團頭魴”。1960年，曹文宣在水生生物學報上發(fā)表論文《梁子湖的團頭魴與三角魴》，首倡團頭魴人工養(yǎng)殖。

論文提出，團頭魴個頭肉質(zhì)均較好，且生長快，性成熟比三角魴早一年，產(chǎn)卵黏附在水草上，適應靜水環(huán)境，更易人工繁殖取得魚苗，實現(xiàn)池塘養(yǎng)殖。

當時，正值毛澤東主席暢游長江并寫下《水調(diào)歌頭·游泳》后數(shù)年。“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一句已廣為流傳。

但“武昌魚”具體指什么魚眾說紛紜。

“團頭魴就是武昌魚！”曹文宣在1962年4月20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漫話“武昌魚”》，從歷史典故、物種分類、地域分布、名字由來等進行言說。

多年后，武昌魚成為享譽中外的荊楚佳肴，更成為富民的水產(chǎn)養(yǎng)殖業(yè)，鄂州一公司曾以武昌魚命名，角逐資本市場。僅鄂州一地，年產(chǎn)70萬噸武昌魚“游”向世界。

九上青藏高原尋魚跡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曹文宣對歌曲《青藏高原》情有獨鐘。

從1956年到1976年，他先后九次跨進青藏高原，在長江上游和河源采集近百種、上萬條魚類標本，發(fā)現(xiàn)了包括瀾滄江裂腹魚、怒江裂腹魚、光唇裂腹魚等22個魚類新物種。

“瀾滄江裂腹魚，這個是我發(fā)現(xiàn)的，學名Schizothorax lantsangensis Tsao，‘Tsao’就是我的姓！”院士小心地觸摸一個裝著手指長的裂腹魚標本的玻璃器皿說，“這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裂腹魚類，在它的肛門和臀鰭基部兩側(cè)，各有一列大鱗片，成為臀鱗，在兩列臀鱗之間的腹中線上形成一條似裂縫的凹陷，因而稱作裂腹魚?！?/p>

自己下河、撒網(wǎng)、篩選……那些年，他到雅魯藏布江里尋找新魚類，登上珠峰大本營一帶進行科考，攀上海拔7200多米的冰川尋找魚類的蛛絲馬跡……他一步步摸清了青藏高原的魚類情況，建立了裂腹魚亞科新的分類系統(tǒng)。

在扎實嚴謹?shù)恼{(diào)查研究基礎上，曹文宣創(chuàng)新性地用一條魚論證“世界屋脊”的隆起——1977年，他在《裂腹魚類的起源和演化及其與青藏高原隆起的關(guān)系》一文中首次提出：裂腹魚類的起源和演化，與青藏高原第三世紀中期開始的隆起所導致的環(huán)境條件改變密切相關(guān)。

他與青藏高原科學考察隊眾多隊員共同完成的科研成果，獲得了當年的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

青藏高原成就了院士的科研經(jīng)典，也給他的身體帶來巨大傷害。

“1976年，最后一次從青藏高原回來，我的眼睛被高原紫外線灼傷得很嚴重，患上白內(nèi)障，視力越來越差，幾乎到了看不見的程度?！辈芪男貞浧鹉嵌坞y熬的歲月。

那時他才過不惑之年，剛剛成家，工作、生活都離不開明亮的雙眼。

“我不后悔那么多次上青藏高原！作為一名年輕的研究人員，就要甘于奉獻、敢于為國家的科研創(chuàng)新犧牲！”院士如是說。

在模糊的視界中，他從中年步入老年，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讓他的眼睛獲得治療，有了新轉(zhuǎn)機。

“我的眼睛換上了人工晶體，你看，我看這么小的字，都看得很清楚！”院士從房間里拿出一本密密麻麻寫滿數(shù)據(jù)的小書，這本床頭書是他早年參與的科研成果之一。

兩則有關(guān)魚的傳說

一樁公案在學界流傳。

長江葛洲壩大壩建設期間，對于中華鱘的生態(tài)保護極為重視，其中一個議題就是：建設鱘魚通道，保護魚類繁衍。

然而，用腳丈量過萬里長江、先后在重慶和宜昌兩個野外魚類生態(tài)工作站工作過的曹文宣，卻在會上提出，不必建設鱘魚魚道。

此話一出，震驚四座。

“怎么可能？”科學界、工程界，都以為他應是第一個贊成建設的。

“建設這條魚道，沒有實質(zhì)意義?！彼信e科學數(shù)據(jù)：中華鱘是一種大型的海河洄游性魚類，達到性成熟的個體雌魚平均體重200公斤，雄魚平均體重100公斤，一般體長2—3米，這樣龐大的軀體是無法通過魚道安全上溯的。鱘魚是多次繁殖魚類，到上游的產(chǎn)卵場繁殖后還要返回海洋攝食生長，魚類不可能經(jīng)魚道降河，而必須回海的鱘魚只能從泄水閘過壩。從幾十米高的泄水閘下泄的廢水，帶有巨大的能量，隨泄水下墜的鱘魚，撞到堅固的消防設施，非死即傷。

一席話，有理有據(jù)。此舉，為國家節(jié)省了數(shù)億元投資，更尊重了自然規(guī)律。

在位于武漢的水生生物博物館里，玻璃方罩罩住一條1寸來長的稀有鮈鯽標本，這是曹文宣引以為傲的發(fā)現(xiàn)——此魚，又名“測毒魚”。

1989年，在四川漢源縣農(nóng)村一個農(nóng)戶家中，曹文宣帶著研究生王劍偉，做了一年多的稀有鮈鯽的研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它的很多特點：14℃可產(chǎn)卵，而一般用作實驗的斑馬魚需要28℃才能繁殖；繁殖很快，4個月便達到性成熟，一年可傳三代；對水中的低溶氧有很強的耐受力；對病毒和重金屬非常敏感。

此前，動物實驗中，多使用小白鼠、猴子、兔，培育周期長，且成本高。曹文宣發(fā)現(xiàn)稀有鮈鯽作為“測毒魚”，不僅繁育快，成本低，做動物實驗，絲毫不影響實驗結(jié)果。

“2003年，關(guān)于化學品實驗室的檢測規(guī)范出臺，指定用稀有鮈鯽來做受試魚類。從此，‘測毒魚’被學界接受，廣泛應用于動物實驗?！痹诓芪男姸嗫蒲谐晒校@似乎只是一件“小事”。

赤水河邊的“非漁”傳承

“赤水河率先實施‘十年禁漁’，比長江全面禁漁早了整整4年！”這是他知魚、愛魚、護魚的另一個傳奇。

赤水河，流經(jīng)云貴川，因紅軍“四渡赤水”而聞名、因茅臺酒香而馳譽。

從20世紀90年代起，水生所科研人員長期駐扎于此，調(diào)查、監(jiān)測、育苗，獲取大量一手觀測數(shù)據(jù)和標本資源，持續(xù)完整記錄河流的魚類資源及生態(tài)系統(tǒng)變化。

悠悠赤水，殷殷癡情。曹文宣、劉煥章、劉飛，師徒三代科研人，精心地呵護著這里的一切。

曹文宣說：“這條河是長江上游唯一干流未建大壩、保持自然流態(tài)的一級支流，長江上游珍稀特有魚類的‘最后庇護所’。”

“非魚”，是水生所副研究員劉飛的網(wǎng)名?！安芾蠋熣f了，研究者非魚，但要知曉魚之樂！我深以為然，故名‘非魚’?！?/p>

劉飛回憶起17年前的一幕：在河邊的民房里，塑料盆、水桶一字排開，里面養(yǎng)著捕撈上來的魚卵魚苗，“曹老師就蹲坐在地上觀察、記錄”。

2022年3月，“長江上游珍稀特有魚類保護及赤水河河流生態(tài)觀測試驗站”落成。這年7月，88歲的曹文宣再次來到赤水河畔。

“那個魚爺爺又來了！”劉飛陪同他剛下飛機，機場地勤小姐姐就迎了上來，熱情地打招呼。

這次，曹文宣在河畔愜意地待了7天，他看望漁民老朋友，指導研究生做科研……

他們調(diào)查表明，赤水河分布有魚類160余種，其中長江上游珍稀特有魚類40余種。

“條件雖然改善了，但風雨無阻、不怕吃苦的科研傳統(tǒng)不能變！”曹文宣叮囑學生們。

監(jiān)測顯示，赤水河魚類資源量恢復超預期：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魚類長江鱘的監(jiān)測數(shù)量從禁漁前的0.1尾/年躍升至168.3尾/年，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魚類胭脂魚的監(jiān)測數(shù)量從禁漁前的3.4尾/年躍升至32.8尾/年，鰻鱺、鱤、異鰾鰍鮀、紅唇薄鰍等消失多年的魚類重新在赤水河出現(xiàn)。

“它們能長到這么大，說明禁漁有效！”2021年，曹文宣團隊在赤水河監(jiān)測到一條體長115厘米的長江鱘。這是禁漁后首次發(fā)現(xiàn)如此大型的個體。

疾呼“長江十年禁漁”

水生生物博物館里，滿是曹文宣添加的豐富標本、厚重實物，也承載著他最珍貴的記憶。

20多種青藏高原裂腹魚類展區(qū)，青藏高原隆起的地圖以四色布局，陳列了滿滿一面墻壁。

指頭長、巴掌大、砧板寬……各類裂腹魚標本，都是曹文宣從冰冷的雪水里捕捉，帶回水生所，制作成標本的。

一份2022年10月26日出版、刊登黨的二十大報告全文的《人民日報》，與曹文宣用過的測量計算尺子、贈送的兩條南美鲇標本一起陳列——

這是院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壯舉見證，更是一線科研工作推動成為國家戰(zhàn)略的見證。

黨的二十大明確提出，“實施好長江十年禁漁”。

這背后，是院士及其團隊的多年監(jiān)測與疾呼。

“20世紀60年代，我在江西湖口調(diào)研，經(jīng)常能看到上百斤的青魚，現(xiàn)在看不到了。2000年以后，白鱀豚、白鱘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相繼功能性滅絕，讓人心痛！”曹文宣說。

他的團隊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魚類種群數(shù)量驟降，物種滅絕在加速……長久下去，長江已近“無魚”！

2014年4月，曹文宣借助媒體疾呼：“長江亟待休漁，否則將無魚可撈！”

2016年，一份長達10年的監(jiān)測報告被遞交給國務院。

2017年1月1日，赤水河率先實施“十年禁漁”。

2021年1月1日零時起，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十年禁漁全面啟動。

為何要“十年禁漁”？曹文宣解釋：野生魚類生長周期一代四五年，兩代魚可以實現(xiàn)增殖繁育。人工養(yǎng)殖的1200多萬噸的“四大家魚”足夠人類食用。唯有生態(tài)均衡，人類食魚方可更多、更鮮、更美！

今年國際生物多樣性日前夕，91歲的曹文宣再次發(fā)聲：一定要“堅定推進十年禁漁”。

他拿出一本密密麻麻的長江魚類的變遷數(shù)據(jù)：長江生態(tài)修復，尤其是魚類生態(tài)修復，還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

“此生，我為魚代言！”對著筆者的鏡頭，他真誠而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