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新作《風流一代》：像風平浪靜后潮水退去

《風流一代》電影劇照

賈樟柯的新作《風流一代》，有一種獨特的實驗性風格：不僅跨越了中國二十年的文化和景觀變遷，而且還通過呼應其一貫的主題、地理特色、紀錄片手法和敘事結構，深入探索了他的電影世界，同時又融入從2001年至2023年間，跨越不同時間間隔、以多種格式拍攝的鏡頭。這種風格曾是日本電影大師如成瀨巳喜男和小津安二郎所擅長的領域，但從廣度與深度來看，這種獨特的敘事手法又讓人聯想到理查德·林克萊特的《少年時代》。不過，這也可能讓不熟悉賈樟柯作品的觀眾稍感困惑。

《風流一代》的故事發(fā)生在山西大同，21世紀初，這里充滿了浮華與機會。巧巧（趙濤飾）與斌哥（李竺斌飾）在此過著愜意的生活。斌哥既是她的男朋友，又偶爾以經紀人的身份為她的演出打理事務。然而，心懷抱負的斌哥離開大同去外面的世界闖蕩，承諾一旦賺到錢就會回來接她。五年后巧巧踏上了一艘前往奉節(jié)的游輪去尋找斌哥。然而，無論她如何嘗試，斌哥對她的短信和電話都置若罔聞。無奈之下，她只得在當地新聞臺發(fā)布了一則尋人啟事。最終，斌哥勉強做出回應，但也僅僅是確認他們的戀情已告終結。十六年后，在返回大同市的途中，斌哥邂逅了巧巧。然而，巧巧如今對他的依賴已遠不如從前，對他的憤怒也早已消散。

影片中，巧巧穿越豐都和三峽，一路南下直至廣東。通過她的眼睛，我們目睹了這些地方的變遷，這一切都在她的沉默中得到了展現。巧巧經歷的種種困境以及為了重新點燃這份感情而付出的努力，都彰顯了她對愛情的執(zhí)著。但賈樟柯并沒有讓這份執(zhí)著變得扭曲或病態(tài)，它更像是一種在困境中尋求慰藉和希望的象征。它似乎在告訴人們，在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世界里，愛情或許是人們唯一可以追求和堅守的東西，而巧巧的追尋也好像不再僅僅是尋找一個人，而更像是在這個飛速變化的國家尋找內心的平靜和生活的意義。

賈樟柯運用慢鏡頭捕捉時間的流逝，配合動人的音樂，營造出一種深沉的哀愁。這種手法在旅行場景中尤為突出，無論是巧巧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沿長江尋找斌哥的旅程，還是人們從鄉(xiāng)村向城市遷徙的宏大場景以及一眾平民乘客在不確定的未來中尋求機會，如此種種皆充滿了故事性。在影片大部分時間里，觀眾仿佛被帶入一個由其精心收集的素材所構成的時空膠囊，其中的敘事部分有時顯得像是影片的補充而非核心。

在這部新舊交織的電影中，同步對話幾乎被省略，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流暢且富有音樂性的長鏡頭以及有著豐富層次的音樂在影片中的巧妙運用——從中國古典音樂到現代電子音樂，再到搖滾樂——形成了令人陶醉的聽覺體驗。同時，影片在視覺上也有著令人驚嘆的混合風格：從紀錄片式的粗糙、接近手機拍攝的鏡頭，到精致而深思熟慮的場景，構成了一幅幅動人的畫面。

影片對歌曲的選擇恰到好處。賈樟柯精心編制了一個與時代背景相契合的音樂列表，這些歌曲仿佛凝固了那些特定的歷史瞬間，讓人穿越回那些難忘的年代。它們猶如一幅五彩斑斕的畫卷，展現了從大同婦女在煤炭產業(yè)衰退之際圍爐而唱的傳統(tǒng)民謠，到21世紀前二十年風靡一時的中國搖滾，再到購物中心用以吸引顧客的流行音樂以及一個意外成為社交媒體焦點老人的深情吟唱。當電影鏡頭捕捉到人們歡慶申辦2008年北京奧運會成功的那一刻，一首激昂的歌曲隨之響起，將情緒推向了高潮，而到了片尾，崔健的《繼續(xù)》作為配樂，為這部電影畫上了一個勵志的句號。

值得一提的是，趙濤在賈樟柯的電影中總是展現出了非凡的舞蹈魅力。在《世界》中，她身著華麗的仿拉斯維加斯風格的服裝翩翩起舞；在《山河故人》中，她隨著“寵物店男孩”的《Go West》舞動身姿；在《江湖兒女》中，她則隨著“鄉(xiāng)村人”的《Y.M.C.A.》盡情搖擺。而在《風流一代》中，她再次在舞池中扭動身體，隨著動感的電子舞曲盡情釋放，只是巧巧并未意識到，生命中的摯愛即將離她而去。

賈樟柯的電影雖未高舉女權主義旗幟，但卻贊美了女性的堅韌與生命力，這是其作品的一大亮點。巧巧并非寡言少語，卻總以沉默的方式展現她的力量。她是一位生活的斗士，歷經賈樟柯電影中的種種考驗：從情感的低谷、經濟的困頓、社會的動蕩，到犯罪的陰影、暴力的威脅，甚至監(jiān)禁的磨難，她都堅韌地走了過來。更為難得的是，她能夠從容應對賈樟柯作品中多變而復雜的情緒和風格。

影片前兩部分帶有一種疏離感，紀錄片和敘事片段之間似乎并未完全融合，但到了以2022年為背景的第三幕，《風流一代》突然展現出其獨特的魅力，這種魅力正是通過前面精心編排的片段累積而成的。當巧巧和斌哥一同觀看現場音樂表演時，歌詞似乎直接映射了他們的困境，巧巧的沉默最終也達到了頂點。影片最后，當巧巧在與超市機器人簡短交流后奔向未來時，觀眾感受到她的故事不僅是一個女人的故事，更是這個國家的故事。這部電影不僅展示了一個女性從青春到中年的人生歷程，更是賈樟柯這位當代中國電影界杰出編年史作者所呈現的最具代表性的國家畫卷。他好似21世紀中國眾多變革風暴之眼的見證者，將所見所聞以畫面的形式娓娓道來。

賈樟柯的大膽嘗試取得了驚人的成功，似乎《風流一代》就是他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作品，而之前那些備受贊譽的作品更像是為此片積攢靈感的素材庫。這部電影的呈現形式與其主題以及結構中的華麗循環(huán)緊密相連，但卻沒有必要深入探究每個細節(jié)。賈樟柯的忠實粉絲或許熱衷于探尋每一幕背后的故事，通過演員的演技、精致的服裝、獨特的畫面比例或是膠片質感，他們能找到足夠的線索，從而將這部電影與賈樟柯之前的作品聯系起來。然而，《風流一代》自身散發(fā)出不可抗拒的魅力，作為賈樟柯職業(yè)生涯中期的一次重大突破，它更像是一次心靈的解放，而非一次簡單的點綴。這部作品之后，賈樟柯似乎真的獲得了自由，就像風平浪靜后潮水退去，留下的沙灘仿佛一片廣闊無垠、純凈無瑕的未來。（馮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