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景教遺存中，見證古代東西方文明的交流互鑒

季羨林先生曾說：

“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即中國、印度、希臘和伊斯蘭，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qū)?！?/p>

景教于唐代傳入中國后，在新疆地區(qū)產(chǎn)生過廣泛的傳播和影響。今天，一批批景教文化遺跡遺物的發(fā)現(xiàn)，見證了古代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互鑒。

景教是基督宗教的一個支派——聶斯托利派，由敘利亞人聶斯托利于5世紀上半葉創(chuàng)立。

唐代把它稱為景教?！熬啊庇小肮饷鲝V大”的意思，源自于陜西周至縣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真常之道，妙而難名，功用昭彰，強稱景教”。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圖片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

景教經(jīng)波斯、中亞傳入中國?！洞笄鼐敖塘餍兄袊酚涊d，唐貞觀九年(635年)，景教高僧阿羅本來到長安，唐太宗派宰相房玄齡率儀仗在西郊迎接。貞觀十二年(638年)，唐太宗封阿羅本為“鎮(zhèn)國大法主”，頒詔在長安義寧坊建了一座波斯寺(后改名大秦寺)，還允許他傳教。

唐高宗李治時，在諸州設(shè)置景寺，形成了“法流十道”“寺滿百城”的景象，景教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達到鼎盛。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拓本。(圖片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

景教什么時候傳入新疆？沒有明確的記載。但可以確信的是，和祆教、佛教、摩尼教等宗教一樣，景教傳入中原必然先經(jīng)過新疆。

在今天的吐魯番地區(qū)，出土有6世紀中期的敘利亞文、粟特文、古波斯文的景教典籍文獻，這說明至少在公元635年以前，景教就已經(jīng)在當時的高昌流行。

粟特人是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一支商業(yè)民族，他們在“傳播”商品的同時，也傳播了文化。6世紀，景教已經(jīng)傳播到中亞地區(qū)，被一部分粟特人所信奉。當時，粟特人在于闐(今和田)、疏勒(今喀什)、龜茲(今庫車)、高昌(今吐魯番)等地都建立了規(guī)模不一的聚落，他們當中的部分人將景教帶入了新疆，景教由此傳入中原。

▲唐朝安西都護府示意圖。(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地理)

唐武宗滅佛時，景教也被波及，內(nèi)地部分景教徒被迫流落到新疆。受到伊斯蘭教影響，中亞的部分景教徒被迫向東遷移，也來到新疆。840年，漠北回鶻汗國瓦解后，一部分回鶻人西遷新疆，逐漸受到當?shù)厝栽诹餍械木敖痰挠绊?。由此種種，9世紀以后，景教在新疆獲得了極大發(fā)展。

吐魯番地區(qū)是景教的一個傳播中心。20世紀初，德國人格倫威德爾和勒柯克等人多次在吐魯番等地進行考古挖掘，掠走了大量壁畫和文物，其中包括不少珍貴的景教文物。1906年，格倫威德爾公開了《1902—1903年高昌故城及鄰近地區(qū)考古發(fā)掘報告》。報告表明，他們在高昌城東門附近發(fā)現(xiàn)一所景教寺院遺址，在遺址殘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三幅景教壁畫殘畫，帶有明顯的拜占庭藝術(shù)風格。其中兩幅較為完整的壁畫被切割后帶回德國，現(xiàn)藏于柏林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

一幅是《棕枝主日圖》(又稱為《圣枝節(jié)圖》)，壁畫高約67厘米，寬63厘米。畫面左邊是一位景教牧師，身著鑲嵌淡綠色錦邊的白色長袍，腳穿黑色皮靴，頭發(fā)卷曲，深目高鼻，左手持香膏盒，右手持“圣水器”，正在祈禱講經(jīng)。右邊是三位本地信徒，前面兩位是男性，頭戴紅色高冠，身著翻領(lǐng)對襟長袍，手中持一楊柳枝，佇立一旁，低頭下視，正在聽牧師講經(jīng)。后面一位為女性信徒，發(fā)型為云頭高髻，著對襟長裙，手中也持一柳樹枝。這是景教中紀念“棕櫚枝主日”的情景。

▲吐魯番出土景教壁畫《棕枝主日圖》。

“棕櫚枝主日”又被稱為“主進圣城節(jié)”。據(jù)傳，耶穌受難前曾騎著毛驢最后一次進入耶路撒冷城，群眾手持棕櫚樹枝歡迎耶穌的到來?！白貦爸χ魅铡本褪菫榱思o念這件事，在復活節(jié)前一周的星期日舉行。這一天教堂多以棕樹枝為裝飾。由于其他地區(qū)未必都有棕櫚，赤柏松、楊柳等樹木樹枝成了替代品。敘利亞景教徒通常用紅柳枝條替代棕櫚，而我們在圖中看到的也是信徒手持柳樹枝條的畫面。

另一幅是《紅衣女子圖》，壁畫高43厘米，寬21厘米，描繪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懺悔或祈禱的畫面，從其服裝樣式來看，似是一名回鶻女信徒，壁畫的畫風則與唐代仕女圖如出一轍。

勒柯克等人在吐魯番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景教文獻，包括粟特文、敘利亞文、波斯文和回鶻文書寫的景教經(jīng)文殘片。如用敘利亞文和波斯文書寫的《圣詠集》，9世紀至10世紀用粟特文和回鶻文書寫的《圣喬治受難記》《福音書》，11世紀至12世紀用回鶻書寫的《巫師的崇拜》，以及景教《贊美詩》等等。

▲景教寺院遺址布局示意圖。(中新社發(fā) 國家文物局供圖)

這些景教文獻，盡管都是殘卷，但彌足珍貴，我們結(jié)合敦煌石窟出土的《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贊》《尊經(jīng)》《大秦景教宣元本經(jīng)》等景教經(jīng)典不難看出，景教在吐魯番地區(qū)十分流行。經(jīng)典被翻譯成多種文字，景教徒的宗教生活豐富多彩，宗教節(jié)日、宗教禮儀得到遵行，獨特的景教文化也得到了保留。當?shù)氐木敖掏脚c佛教徒、祆教徒、摩尼教徒等生活在一起，呈現(xiàn)出多元文化相互影響和交融景象。正如981年北宋使臣王延德在高昌看到的，“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經(jīng)所謂外道者也”。

▲唐朝墩景教寺院遺址局部。(唐朝墩考古隊 供圖)

我國考古學界在吐魯番等地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景教遺存。1963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對吐魯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兩地的墓葬進行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一個裝飾有白色環(huán)形紋及十字紋的陶罐，屬于景教遺物。2008年，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時，在吐魯番火焰山西側(cè)小山丘上發(fā)現(xiàn)一處建筑遺址，據(jù)考古專家認為，它是格倫威德爾和勒柯克等人記載的“西旁景教遺址”。2021年，這里還出土了敘利亞文、回鶻文文書、殘木十字架、景教寺院“三殿式教堂”的建筑布局等遺物。

▲景教寺院遺址北組中殿高臺圣像頭部與權(quán)杖十字架特寫。(唐朝墩考古隊 供圖)

2021年，中國人民大學與新疆文物考古所在奇臺縣唐朝墩古城遺址挖掘出1處景教寺院遺址，斷代為高昌回鶻時期，該寺院出土了一幅騎驢圣像壁畫，畫面主體為一位騎馬(驢)的圣像，人物身著華服，飾有飄帶和鈴鐺，頭部繪制背光，卷發(fā)，帶祥云十字架帽冠，身體右側(cè)握有紅色權(quán)杖，權(quán)杖頭僅殘存下部，與帽冠所繪十字架表現(xiàn)形式相同，騎有棗紅色馬(驢)，手拉韁繩，畫面中另繪有蓮花、繩結(jié)等裝飾紋樣，整體畫風精細華美。這幅圖與“棕櫚枝主日”耶穌進耶路撒冷“騎驢”這一關(guān)鍵點相同，描繪的也是“棕櫚枝主日”的景象。

▲景教寺院遺址出土遺物及壁畫。(中新社發(fā) 國家文物局供圖)

元代，統(tǒng)治者對各宗教實行兼容并包，景教流行于天山南部大部分地區(qū)。12世紀末至14世紀初，喀什噶爾是景教的第十九教區(qū)，有主教駐于此地。在許多中外旅行家的見聞中，喀什、和田、英吉沙、莎車、庫車等地都有景教徒分布。意大利人馬可·波羅看到各地景教徒與穆斯林、佛教徒同居一城，“他們按照自己的教規(guī)生活，在自己的禮堂做禮拜”。法國人魯布魯克在其《東方行記》中也說道：“在畏兀兒人(元代對回鶻人的稱謂)的所有城市里都有聶斯脫利派教徒和薩拉森人(指阿拉伯人)”。這說明，元代新疆的景教徒和伊斯蘭教信徒是雜居在一起的，各行其道，又相互影響。

景教在天山北部也有許多遺存。在霍城縣阿力麻里古城的考古發(fā)掘中，就有不少景教遺物發(fā)現(xiàn)。1958年，黃文弼等人在阿力麻里古城搜集到石刻3枚，上刻十字架或敘利亞銘文，為12世紀至14世紀的景教遺物。此外，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霍城縣文管所也收藏有同類石刻數(shù)方。在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也藏有一件阿力麻里古城出土的景教徒墓石，墓石上刻有景教十字架蓮花座和敘利亞文，斷代為1301年至1302年間。阿力麻里古城出土的眾多景教石刻，證實了景教在天山以北游牧民中曾有一個興盛時期。

▲霍城縣阿里麻力古城出土的景教石碑。

我們在這些景教石刻上，清晰地看到蓮花裝飾圖案占有較為突出的位置，而內(nèi)蒙古、揚州、泉州等地發(fā)現(xiàn)的同時期的景教石刻也都表現(xiàn)出十字架與蓮花、蓮臺圖案相結(jié)合的特點，這表明，景教進入中國后，吸收了佛教的藝術(shù)形式與內(nèi)涵，形成了中國景教藝術(shù)特有的形式，這正景教本土化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

14世紀中葉以后，受伊斯蘭教強力擴張的影響，景教在整個新疆地區(qū)走向衰落并最終消亡。

▲泉州出土的四翼天使墓碑石。(圖片來源：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

景教雖然消亡了，卻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眾多景教遺跡遺物的問世，也說明，早在伊斯蘭教傳入新疆以前，景教就是回鶻、蒙古等眾多民族信仰的宗教之一。這些民族當中也有人信仰薩滿教、祆教、佛教、摩尼教等其他宗教，一個民族信仰多種宗教或者多個民族信仰一種宗教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也印證了新疆自古以來就是多元宗教交融共存的歷史特點。

(作者簡介：任紅，新疆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院副院長、副研究員；鮑雅莉，新疆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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