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西西里多元文明的演進

作者：何立波（北京師范大學文理學院、人文和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

西西里被古代希臘人稱為有人居住世界的最大島嶼，是古代地中海商業(yè)貿易圈東西航線和南北航線的交匯點，也是東西方文明共存和交流的重要地區(qū)。從公元前8世紀開始，希臘人和腓尼基人先后到西西里殖民和經商，希臘文明和布匿文明成為西西里古典時代早期的兩大外來文明。隨著羅馬人在公元前3世紀晚期對西西里統(tǒng)治的開始，羅馬文明進入西西里并在帝國晚期成為西西里的主體文明。在公元前1世紀，里里貝姆和帕諾姆出現(xiàn)的希臘-拉丁-布匿語的三語銘文，成為羅馬統(tǒng)治時期西西里多元文明共生與融合的縮影。

希羅多德說腓尼基人在希臘人之前來到西西里殖民，但現(xiàn)代學者認為希臘人的到來要略早于腓尼基人。希臘人約在公元前735年抵達西西里南部，陸續(xù)在南部、東部建立定居點或城市，最多時達70個。地中海西部的腓尼基人被稱為布匿人，其中最重要的是迦太基人。從公元前700年左右開始，腓尼基人在西西里西部建立了帕諾姆、摩提亞、索羅伊斯等定居點。公元前580年，希臘殖民者試圖進入西西里西端的港口里里貝姆，遭到腓尼基人、迦太基人和土著艾利米人的聯(lián)合驅趕。在公元前535年的阿拉里亞戰(zhàn)役中，迦太基人和北意大利的伊特魯里亞人聯(lián)手，擊敗了希臘殖民者，將第勒尼安海域變?yōu)椤板忍！保罅Πl(fā)展海上商業(yè)帝國。公元前480年發(fā)生的希梅拉戰(zhàn)役中，僭主蓋倫領導下的敘拉古和阿克拉伽斯組成的希臘聯(lián)軍打敗迦太基。迦太基在公元前5世紀末征服了西西里的幾個希臘城市后，在西西里實行行省制并派總督進行統(tǒng)治，征收實物型的什一稅，居民納稅不當兵。從公元前3世紀開始，隨著希臘的衰落，迦太基推行帝國主義政策，并試圖控制整個西西里。

迦太基人和希臘人之間的戰(zhàn)爭并未影響他們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希臘文化的痕跡在腓尼基人聚集區(qū)隨處可見，而希臘人居住區(qū)的布匿文化元素亦非罕見，形成了融合的文化。在摩提亞、帕諾姆、索羅伊斯等腓尼基人城市，出土了大量的布匿-希臘語雙語錢幣，宣傳希臘神話和布匿傳說。索羅伊斯出土的兩座公元前6世紀的人像石棺是典型的布匿石棺，展現(xiàn)的卻是希臘化的女性形象。在迦太基控制下的里里貝姆，居民講希臘語。希臘豐收女神德墨忒爾及其女兒科萊長期受到西西里迦太基人的崇拜，科萊肖像甚至出現(xiàn)在迦太基錢幣上。在西西里和地中海西部盛行的赫拉克勒斯-麥勒卡特崇拜，反映了希臘神赫拉克勒斯的布匿化和腓尼基神麥勒卡特的希臘化，希羅多德甚至認為赫拉克勒斯祭儀源于推羅。阿克拉伽斯也出現(xiàn)了很多布匿銘文。迦太基上層通過通婚或交友的方式與希臘精英建立密切關系，如西西里的迦太基總督和敘拉古僭主狄翁間的個人友誼。

羅馬從公元前3世紀開始逐漸染指西西里，通過第一次布匿戰(zhàn)爭得到西西里，公元前241年建立羅馬首個行省西西里省，敘拉古、麥薩納之外的其他地區(qū)都被并入。敘拉古在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中支持迦太基，公元前212年被羅馬人攻占，敘拉古文明毀于一旦。

羅馬在西西里實行比較寬松的統(tǒng)治政策，推行迦太基人和敘拉古人的什一稅，使西西里成為羅馬的谷倉，為羅馬探索以行省制來治理帝國提供了豐富的經驗。羅馬允許西西里的希臘城市保留自己的制度、歷法、語言、風俗，西西里錢幣和銘文上的文字仍是希臘文而非拉丁文。在公元前1世紀中葉，拉丁語在西西里仍是一門少數(shù)人的外語，拉丁銘文亦屬罕見。甚至老西庇阿這樣的西西里總督，也著希臘服飾，學習希臘文化。西西里的希臘文化令西塞羅著迷，他四處尋找荒草叢中的阿基米德墓。西塞羅甚至認為，羅馬人靠掠奪敘拉古的藝術品，才讓羅馬藝術熠熠生輝。

羅馬帝國的創(chuàng)立者奧古斯都深受希臘文化的影響，但其更重視恢復羅馬的傳統(tǒng)和文化。奧古斯都于公元前21年在西西里建立6個老兵殖民地，重建敘拉古等三座城市，推行羅馬的政治模式，按照羅馬的標準建設了引水渠、浴場、劇場、廣場、紀念拱門等公共建筑，構建了羅馬化的載體。意大利的老兵和移民紛至沓來，改變了西西里的族群構成，大大推動了西西里的羅馬化進程。拉丁語在西西里逐漸扎下根來，被廣泛應用于官方銘文和錢幣上，墓志銘等私人生活中也開始使用拉丁語?？脊虐l(fā)現(xiàn)的卡薩萊羅馬別墅的馬賽克藝術，重現(xiàn)了羅馬時代西西里精英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清晰圖景。

奧古斯都時代成為希臘的西西里向羅馬的西西里嬗變的起點。拉丁語成為西西里的官方語言，拉丁銘文在帝國時期開始大量涌現(xiàn)。但1世紀早期羅馬化主要發(fā)生在城市，很多鄉(xiāng)村仍習慣于按照希臘建筑傳統(tǒng)建房，使用希臘的歷法和口語。在許多城市，希臘語和拉丁語仍并駕齊驅。2世紀的羅馬作家阿普列烏斯告訴我們，希臘語、拉丁語和布匿語是當時西西里的三大語言。多數(shù)學者認為，拉丁語取代希臘語要到3世紀的羅馬帝國，羅馬文化最終在西西里取得主導地位。

在希臘、迦太基和羅馬的視域下，西西里具有不同的角色。希臘人視西西里的希臘文明為希臘文明的邊疆或邊緣，修昔底德說雅典人并不了解西西里。迦太基重視西西里更多是基于海上商業(yè)帝國的需要，尤為關注西班牙加底斯到腓尼基推羅的“金屬航線”的安全，對建立城邦不感興趣。羅馬人最初并不關心西西里，征服之后又不愿賦予其相對平等的意大利“同盟者”的身份，而是實行納稅不當兵的行省治理模式。

西西里的歷史在外來文明與土著文明之間的交匯雜糅中不斷發(fā)展，呈現(xiàn)出顯著的多元文明特征。一方面，希臘人、腓尼基人、羅馬人接受和崇拜原住民的神祇，并與本民族的神靈結合起來，實現(xiàn)了外來與本土宗教的融合。在西庫爾人活動的東部地區(qū)，布斯切米的豐產女神安娜為希臘人所接受，麥加拉的地母神希布拉被希臘人視為阿芙洛狄忒，埃特納的火神阿德拉諾斯神被希臘人接受并更名為赫菲斯托斯。在艾利米人居住的島嶼西北部，厄呂克斯的愛神埃里希娜為迦太基人、希臘人和羅馬人所共同認可，分別被他們視為各自的女神——阿施塔特、阿芙洛狄忒、維納斯，并形成了阿施塔特·阿芙洛狄忒、維納斯·埃里希娜等混合型的多神崇拜。

另一方面，西西里原住民也受到希臘文化、布匿文化、羅馬文化等外來文化的影響，如艾利米人的塞杰斯塔和希臘人的塞利努斯互為婚約城市，厄呂克斯早期的錢幣宣傳的多為希臘的傳說，西坎人城市恩提拉的居民習慣于用希臘-坎佩尼亞語雙語銘文記錄自己的頭銜。厄呂克斯和恩提拉實行迦太基的雙“蘇菲特”（最高行政長官）制。在西庫爾人的城市中，恩納的錢幣上印有德墨忒爾肖像，奇里奧庫斯居民和希臘平民也聯(lián)合發(fā)動了反抗敘拉古寡頭統(tǒng)治的起義。除此之外，希臘化時期傳入西西里的小亞的庫勒柏崇拜、埃及的伊西斯和塞拉皮斯崇拜，給西西里宗教帶來了全新的來世觀?；浇毯酮q太文化亦在羅馬帝國早期開始在西西里傳播，西西里后來也演變成為基督教文化圈的一部分。

總之，數(shù)千年來，西坎人、西庫爾人、艾利米人等原住民，與希臘人、腓尼基人（包括迦太基人）、羅馬人、奧斯其人、猶太人、哥特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諾曼人、日耳曼人、西班牙人、法蘭西人等，都曾在西西里居住和活動。從歷史來看，西西里在多數(shù)時間里并非單一的王國，而是一個文化區(qū)，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模式。外來文明以及土著文明在西西里的存在、傳播、交流，使得西西里文明成為古代世界多元文明共生、互動和融合的窗口和典型。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18日 14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